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士,必定藥到病除的,您喝完藥睡上一覺,明兒便神清氣爽了。”

妍笙卻還是怏怏的,她擡起眼皮看著窗外兩岸的阡陌屋舍,幽幽地喟嘆,“但願真能藥到病除,好容易出回宮,大好的河山風光啊,本宮可不能就在艙房裏糊弄過去了。”

聞言,他倒是有些訝然,合著這丫頭權當出來踏青麽?因又微挑了左眉乜她,“娘娘原是怎麽打算的?”

人在生病的時候,腦子多是不靈光的。陸妍笙覺著自己就是個中典型,竟然把這種事說漏了嘴!她幹笑兩聲,水靈靈的眼兒彎起來,像兩道月牙,朝嚴燁連連擺手,“並沒什麽打算的。”說罷又擺出副義正言辭的嘴臉,朝他正色道,“此番本宮奉太後之命往西京祈福,滿心所想都是萬歲爺的龍躬,大梁的社稷,哪裏還能有別的打算呢?”

嚴燁心知肚明她在鬼扯,卻也不拆穿,只笑瞇瞇地哦了一聲,做出個佩服的表情,朝妍笙揖手說,“娘娘賢良,真乃六宮表率。”

正說著話,艙門外便有人打起珠簾走了進來,妍笙擡眼過去,卻見是音素捧著藥盅過來了。她一眼瞅見床榻邊上坐著的男人,不禁一楞,顯然沒想到嚴燁還守在這兒,便捧著藥盅給他施禮,喚了句,“廠公。”

嚴燁淡淡嗯一聲,隨手從她手裏把盛著湯藥的瓷盅接過來,垂下眸子看了眼黑乎乎的藥湯,一面拿勺子攪碗裏的藥,一面眼也不擡道,“行了,你退吧。”

音素眨眨眼,廠公讓她退了,可玢兒又不在,哪個來餵娘娘吃藥呢?她心中雖然疑惑,卻並不敢對他的話置喙,只應了個是便打起簾子退了出去。

陸妍笙皺了皺眉,定定地看著坐在她床榻邊上的男人。

從她的角度看過去,只能看見嚴燁的側面。暗金勾勒的領口處是一截線條優美的脖頸,他微微低著頭,垂下的眼睫濃密纖長,在面上投下兩圈極淡極淡的陰影。兩只修長如玉的指節銜著那柄湯勺,從碗裏舀出一勺黑乎乎的藥汁,湊到唇邊吹了吹。

氤氳的熱氣將他的薄唇渲染上了一絲水霧,是一種極為詭異的暗紅,偏生透射出濃烈的美感,像是一種誘惑,危險而令人迷醉。

妍笙有剎那的怔忡,定定地望著那張天下間最漂亮的唇,聽見嚴燁的聲音從那一開一合的唇裏傳出來,低柔得近乎沙啞,“娘娘,張嘴。”

她這才回過神,連忙別過頭不再看他,神色帶著種莫名的慌張。

嚴燁卻只裝作不曾看見,神色自如地將湯勺餵到她的唇邊。那張略微蒼白的唇有瞬間的僵硬,卻還是乖乖地張了開,從湯勺裏將藥汁喝了進去。

濃黑的藥汁順著舌尖滑入喉嚨,溫暖卻苦澀,妍笙的小臉皺成了一坨包子,嫌棄地把頭側到一旁,蹙眉道,“這也忒苦了,不喝了。”說著又用手把嚴燁手中的藥碗推得遠遠的。

嚴燁蹙眉,合著眸子伸手揉了揉眉心,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。這麽大的人了,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似的?餵個藥都這麽讓人不省心,真是教他感到頭疼。他思量了一瞬,忽然睜開眼定定地看著她,沈聲道,“娘娘當真不喝?”

陸妍笙皺著臉點頭,很堅定的模樣。

他森冷的眸子半瞇起,高大的身軀極為緩慢地朝她傾近幾分,直把她逼得退無可退。妍笙眨眨眼,愕然地看著他,試探地喚了句,“嚴廠公?”

嚴燁的唇角帶著一抹淺淡的笑容,像是二月裏的春光,和風霽月,雙眸凝望她,專註而深邃,直看得她心跳都快漏掉一拍。他擡起左手將她散落的發絲攏到耳後,微涼的指尖不經意間撫過陸妍笙敏感的肌理,帶起一陣陣的顫栗。

他的笑容帶著種莫名的蠱惑,對她說,“娘娘不喜歡臣用手餵您麽?”

“……”哈?妍笙一楞,顯然沒明白他這話什麽意思。

嚴燁的唇朝她的唇湊近幾分,呼出的氣息都能噴灑在她的唇上,半瞇了眼淡淡道,“還是娘娘更喜歡臣的嘴?”

“……”

這回妍笙聽明白了,霎時間臉紅得像火燒,夾雜滿目的驚恐——這人究竟能沒臉沒皮到什麽地步?把她當猴耍麽?她又羞又氣,忙不疊地朝一旁偏頭躲開他,氣急敗壞地從他手裏搶過藥碗,憋著一口氣將湯藥一飲而盡。

嚴燁迷離的眸子裏透出濃濃的笑意,頗滿意地看著陸妍笙咕咚咕咚地喝完了藥。

喝得太急,她被嗆了嗆,緩過氣後方伸手隨意地抹了抹嘴,擡眼瞪一眼他,冷聲道,“藥本宮也喝完了,廠公定有別的事要忙,請回吧。”

見她生氣,嚴燁卻仍舊一副適意的模樣。他慢條斯理地從床榻上站起身子,整了整衣冠,又朝她恭謹地揖手,聲線裏頭都能聽出笑意來,“娘娘好好休息,臣晚膳的時候再來看娘娘。”說完似乎又想起了什麽,他含笑的眼睛看向她,忽然伸手敲了敲艙房的木壁,朝她道,“娘娘,臣的艙房就在隔壁,娘娘夜裏有什麽吩咐,敲敲木頭壁臣就能聽見。”

說這番話時,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暧昧的低沈,真是教人想不往歪了想都難。

陸妍笙已經快炸毛了——大晚上的能有什麽吩咐?他這麽句話真是怎麽聽怎麽別扭。

她心頭怒火中燒卻又不好發作,只堪咬牙切齒地剜了一眼他,扯了扯嘴角朝嚴燁酸溜溜地挖苦道,“只怕本宮就算真有什麽吩咐,廠公也‘不能’吧。”?

☆、水調歌頭

? 嚴燁半瞇起眼微微挑眉,他一貫知道陸妍笙這丫頭喜歡耍嘴皮子,倒也並不想同她多見識。只又揖了回手便退了出來,孤身踱步到外頭的甲板上。

淮河上的風席卷起他披風的袍角,夕陽的餘暉在他的周身上下鑲上一圈淡淡的華光,略帶一種聖潔的況味。桅桿上懸掛的帆獵獵地翻飛,他扶著手欄擡起頭遠眺天邊的餘暉,這才發覺已經是日暮時分。

從甲板的另一頭走過來一個身形單薄的廠臣,步履匆匆,朝著他的方向直直而來。嚴燁聽見一個稚氣的嗓門兒在他身後恭敬地喚道,“師父。”

嚴燁嗯一聲,並不回頭,只神色悠然地欣賞天邊的落日,隨口問,“事情辦得如何了?”

桂嶸朝他揖手,一言一行恭謹到極致,回道,“都照著您的吩咐把話放回紫禁城了。”

嚴燁面上仍舊是淡漠的,波瀾不驚。他略想了想,不由嗟嘆了一聲,臉上換了副愧怍的神態,又道,“小宋子一家老小可得好好安頓,他是枉死,等回了臨安,你請幾個大德給好好超度超度,這回的事是我對不住他了。”

桂嶸覷著他的面色,又朝他揖手說,“徒弟一定會好好安頓小宋子的家眷,必教他們後半輩子衣食無憂,師父您寬寬心,節哀順變。”

他半瞇了眸子看遠處,金輝燦燦地映入瞳孔,躍動著明麗的光,“要回臨安還得個把月,讓秦錚好好看著紫禁城。這回的事既然要了小宋子的命,就一定要辦好辦漂亮,別讓他走得太冤枉。上回我讓小宋子給蘇勝文認了幹爹,讓秦錚借著這樁事好好做文章。高太後身邊最稱手的就是蘇公公,必然處處護著蘇勝文,咱們要做就做得幹凈利落,扣的帽子當然越大越好。畢竟留著蘇勝文,咱們不好對太後動手。”

小桂子在他身後諾諾地應是。

嚴燁慢悠悠地說,即便是攸關性命的大事在他口裏也變得無關痛癢,他道,“傳我的口諭告訴秦千戶,若是除不了蘇勝文,就讓他提頭來見吧。”

桂嶸的頭垂得愈發低,他跟在嚴燁身邊這麽些年,自然了解這人是怎樣一副狠辣的心腸。未達目的不擇手段,他心狠無情,所以東廠才能在他手裏如日中天。紫禁城裏那幫所謂的主子,說得難聽了,是生是死還不都是憑嚴燁的一句話。

是以,大梁朝的皇室何其可悲。

桂嶸心底幽幽地嘆息,他擡起眼看著他家師父,這樣的風度樣貌,般配哪家的名門閨秀不能呢?只可惜了,他們內監都是殘缺的人,即便再位高權重又如何呢,身體的殘疾是一輩子也治愈不了的傷痛。不能娶妻生子,終究算不得個男人。

小桂子在心底替嚴燁惋惜,又忽然想起般若貴妃來。說起來,那可真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,尤其是同他師父並肩站在一起的時候,兩人簡直是天下間最好看的風景,再沒有比他們更般配的了。

他偷偷摸摸地瞄嚴燁,想起師父對貴妃似乎好得有些過了頭,雖說有沛國公那層關系在裏面,也不至於什麽事都親力親為吧?加上又有老督主同蕭太妃的前例擺在那兒,不免暗自生出了些遐想來——莫非,師父對貌美如花的貴妃娘娘……

此時,嚴燁將好撫著腕上的烏沈木佛串側目看他,朝他吩咐道,“娘娘身子不適,晚膳清淡些好。”

這麽句話似乎在印證些什麽,他何曾見過師父這麽細心地照看過一個大姑娘?桂嶸先應了個是,又擡起眼看嚴燁,試探著道,“那……晚膳徒弟給娘娘送過去?”

嚴燁卻搖頭,“我親自送過去。”

桂嶸在心裏幾乎落實了那個猜想,他暗暗感嘆,師父不愧是師父,眼光果然非比尋常,別的內監找對食,頂好就是個漂亮的宮女,他老人家到底和普通內監不同,居然相中了金尊玉貴的陸府嫡女,般若貴妃。

小桂子在怔忡與敬佩當中告退離去了,空蕩的甲板上又只餘下了嚴燁一人。

艙房那處傳來一陣年輕姑娘的嬉笑聲,像是黃鸝鳥,又像是銀鈴,蓬勃著青春的朝氣。他側目看向那方,半瞇著眼眸細細地去聽,隱約能見裏頭傳來陸妍笙嬌脆的聲音,不帶任何防備,真實而隨性。

像是某種難以抗拒的誘惑,他朝著艙房走近了幾步,側身立在窗前聽得愈加仔細。

******

穆太醫果真是醫士裏的大拿,一副藥下去極為頂用,陸妍笙霎時生龍活虎起來。

玢兒同音素挨著她的肩膀和她坐在一起,女人之間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很難收住,三個姑娘聊著天,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小時候的事情上去。音素兒時過得淒苦,大多也都是妍笙同玢兒在說,她只淡淡笑著在一旁聽。

童年是人這一生中最讓人懷念的,兒時的一片飛花,一片落葉,鋪陳開來都是一段段天真無邪的時光。幹凈,純粹,不沾染半點世俗的塵埃,那樣的美好。人在許多時候懷念童年,也許並不是刻意地去記憶一個人,一件事,只是單純地懷念那種單純如白紙的感覺。

“我小時候同別家的姑娘都不同,人家學女紅的時候我在捉蛐蛐兒,人家臨字的時候我在偷橘子……”說著兒時的事,妍笙吃吃地笑起來,“我父親常被我氣得跳腳,每次要教訓我時,母親就把我護著,現在想想也真是太調皮了,哪裏有半分姑娘家的樣子。”

玢兒心中感動得淚奔,點頭道,“娘娘您能有這樣的覺悟,奴婢真是太高興了。”

艙房裏的三人又鬧騰了一陣,不知怎麽地便聊到了童謠上去,玢兒同音素搡著妍笙的肩膀慫恿她唱歌。妍笙拗不過,只好妥協,壓低了聲音道,“那我只小聲地哼哼。”

夕陽已經完全沈入了河面,寶船的各處都掌了燈,嚴燁在半掩的窗扉前面無表情地立著,面上的神色虛虛實實,如玉的容顏在跳動的燈火下半明半暗。

妍笙清了清嗓子,輕輕地哼道, “一月嗑瓜子,二月放鷂子,三月上墳坐轎子,四月種田下秧子,五月白糖裹粽子……”

淮河水沈靜地流淌向遠方,偶爾擊打過寶船的船身,遠處駛來數葉打漁歸來的漁船,他靜靜地聽著從那格窗扉裏傳出的歌聲,竟感到從未有過的安詳。

******

晚膳時分嚴燁送了燕窩粥來,伺候著陸妍笙用完便離去了。

戌時方過,淮河上顯得尤為靜謐,四處唯一可聞的便是水浪的聲響。燈火的餘暉映在淮河的水面上,隨著波濤蕩漾起伏。

妍笙梳洗畢後便躺上了床榻,她翻了個身,手肘子不經意間便碰到了床榻裏側的木壁,發出了一聲空響,在安靜的夜色裏顯得尤為刺耳。她咧了咧嘴,揉了揉方才撞到的手肘,側了個身準備繼續睡。

木壁的另一頭卻也傳來了“砰”的一聲,像是在回應她一般。

陸妍笙一滯,這才想起來白天的時候嚴燁對她說過的話。是了,她們二人的艙房相鄰,中間只隔著一扇壁。她轉過頭警惕地看著那面木壁,想象著另一邊還躺著個嚴燁,不由一陣惡寒,只轉了個身面朝外閉上眼,準備不予理會。

那頭的人似乎是見她半天沒有響動,竟然又敲了一回。

妍笙翻了個白眼,火氣蹭地便冒了起來,這個廠公想幹嘛?大晚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?她遂屈起食指砰砰砰地三下,不依不撓地敲了回去。再然後,她側耳細細地聽著那方的響動,卻半天也沒得來什麽回應。

她等了一會兒,那頭仍舊沒什麽響動,便估摸著嚴燁已經睡了吧,便也不再多想。然而,正當她要合眼時,一個不甚清晰的男人聲音卻從木壁的那方傳了過來,說道,“娘娘?”

妍笙蹙眉,嗯了一聲算是應了。

他的聲音聽上去與平時有些許不同,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同,妍笙將耳朵貼著木壁,又聽見那頭的男人道,“娘娘睡不著麽?”說完不等她回答,他便兀自接了一句,“臣也睡不著。”

陸妍笙翻了個白眼,他哪只眼睛看到她睡不著了,她明明很困好麽……心頭思索了一瞬,妍笙清了清嗓子,貼著木壁回道,“廠公累了一整天了,您還是早些歇了吧,沒的教您累著了,倒是本宮的罪過。”

嚴燁那頭微滯,忽然問了一句前後不著邊兒的話出來,“娘娘是不是很討厭臣?”

“……”聽了這話,妍笙一時沒反應過來,半晌後那頭沒了聲響,想是在等她的回答。她很有些為難,她當然很討厭他,可這話怎麽能當著人的面直說呢?她很無語,反問他,“廠公您怎麽會這麽問?”

他答,語調裏頭七分玩笑三分認真,夾雜幾絲不易察覺的慨嘆,“天下間恐怕沒有人不討厭臣吧。”

妍笙倒有些可憐起嚴燁了。想他身為東廠的廠公,壞在骨子裏,仇家多如牛毛,也難怪他會有這種感覺了。她到底還是不忍心打擊他,反而換了副寬慰的口吻,安慰他說,“廠公您別這麽想,您也不是那麽討人厭的,至少您長得好看吶。”

嚴燁在另一頭嗆了嗆——有她這麽安慰人的麽??

☆、大化夜市

? 一路西行,須途經多處地界,旁的小縣城自不必說,還有光成、大化和眉裏三處繁華的大城。寶船行駛過松江口,水流變得愈發湍急起來,大寶船的吃水線壓得低低的,掌舵的廠臣專心致志,生怕出半點叉子。又行了約莫半日,急窄的河道變得開闊,坦坦蕩蕩的一片青天,一望無邊。

妍笙倚在窗格子旁邊張望,遠遠能瞧見繁華的大化碼頭,來往的船只數不勝數,行腳商也極多。玢兒走過來挨著她坐下來,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,說,“方才聽桂公公說,廠公吩咐在大化休整上一天,明日再啟程。”

聽了這番話,她的眸子裏驀地閃現過一點亮光——休整一天,也就是說她能離開水面下地了?陸妍笙興奮起來,心頭湧上股從未有過的期待。在水上顛來蕩去了十來天了,她對陸地有著濃烈到極點的想念。

“可打聽清楚了?廠公真這麽說?”她惶惶然有些不確定,推著玢兒的肩膀問她。

玢兒正要說話,艙房外頭卻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,兩人的身子不約而同地朝前傾了傾。穩住身形後,妍笙方才反應過來,是船停下來了。她又聽見一陣腳步聲,因朝艙門處瞧過去。

艙門一開,那方垂下的珠簾被人從外頭打起,桂嶸領著一幹廠臣恭恭敬敬地給陸妍笙見禮,貓著腰說,“娘娘萬福。”

妍笙端坐在椅子上淡淡應一句,又朝外頭張望了一眼,並沒有瞧見嚴燁的影子,因道,“桂公公,聽說廠公吩咐在大化休整一日?”

桂嶸殷殷地頷首,堆著笑容擡眼看她,揖手道,“娘娘消息就是靈通。督主在大化還有些事情得料理,只好耽擱上一日,還望娘娘多擔待。”

這有什麽好擔待的,她高興還來不及。陸妍笙心裏歡欣鼓舞,面上卻仍舊端得穩穩的,她乜一眼桂嶸,索性也隨著他們這班廠臣一道喚嚴燁督主,又道,“督主在大化辦事,可交代了怎麽安置本宮?”

桂嶸笑盈盈地應道,“娘娘這話可就說笑了,督主心中最緊要的當然是娘娘。”

這番話,小桂子說得別有深意,聽的人則更不自在。陸妍笙被這句暧昧不明的話一堵,又聽見他朝自己笑容滿面地說,“督主說了,娘娘在船上呆了小半月,定是憋壞了。恰巧今兒是大化的花燈會,待過會子入了夜,便帶娘娘去燈會上看個熱鬧。”

花燈會?這可真是再好不過了!

妍笙樂得要飛起來,這十來日的枯燥煩悶似乎都在瞬間一掃而光,她面上的笑容幾乎掩飾不住,心中頭回發現原來嚴燁也可以如此善解人意。又側過眼看了看外頭的天色,約莫是申時,思忖著離入夜也不久了。

桂嶸覷著她面上的笑意,心中暗暗地讚他師父果真天人,連拿捏女孩子的心思都這樣恰到好處,著實令人佩服之至。他心底猶自嗟嘆,忽地又想起了嚴燁吩咐的另一樁事,遂又朝妍笙揖手,道,“娘娘,師父還給您備了一套常服。”說完便朝身後那個捧托案的內監使了個眼色,那人便立時將衣物奉到她眼前。

陸妍笙看一眼那身衣飾,依稀可辨是男子服飾,不由一楞,蹙眉道,“桂公公,這衣裳……”

桂嶸何等機敏,當即答道,“娘娘,您的模樣俊,穿著女裝恐有些招搖,督主這麽做也全是為您著想。”

原來是這麽回事。妍笙微微頷首,令玢兒將那身衣裳收了起來,低低道,“本宮省得了。”

******

用過晚膳已經是戌時許。寶船停泊在碼頭上,市集上鼎沸的人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,可見是怎樣繁華熱鬧的景致。

皎潔的月色傾洩一地,水面上映著一輪玉盤似的明月。妍笙立在窗前,只見河面上頭漂浮著許多盞五顏六色的花燈,在碧波之中微微蕩漾,順著水流被捎向遠處,美好似仙境。

正這當口兒,背後又傳來珠簾響動的聲音,妍笙循聲回頭望,不禁有些失神。

那是一個高個兒的挺拔男人。他穿著一身月白長袍,束腰的帶子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尋常布料,清條條的立在珠簾後頭,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,如仙如玉。

那男人啟唇一笑,淵淵的眸子裏閃動著燈火煌煌,溫潤如墨玉,上下打量她一番,這才朝她揖手,說:“臣給娘娘請安。”

陸妍笙這才從怔忡裏頭緩過神,她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安,幾乎慌亂地別過眼不再看他。她從來沒有見過嚴燁穿白衣,也頭回驚覺月牙色同他這樣相襯。他的容貌本就屬人中龍鳳,氣度風華仿似目空一切,袍角翩翩,白衣勝雪,更如睥睨蒼生的仙人。

嚴燁定定地望著她,忽然朝她走近兩步,又伸手替她整了整布帽。他靠攏過來,身上的烏沈木香氣幾乎要將她整個籠罩,她惶惶然不知所措,心跳得像是能從嗓子眼裏蹦出來。

下一刻他卻又已經離遠了,像是天邊的雲,若即若離,教人永遠也看不真切。

陸妍笙垂著頭立在原地,怔怔地想著方才那一瞬的失神,又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,柔潤悅耳,“臣讓娘娘久等了,娘娘請。”說著便伸出右手,朝著艙門的方向一比,弓腰掖袖。

並沒有什麽的,他的模樣生得好,天下間沒幾個女人能抗拒,不過是表象聲色,她也不過色迷心竅。

妍笙在心頭安撫著自己,又深吸一口氣穩穩心神,這才提步踏出了艙門。

******

大化的夜市果然人行如梭,車水馬龍。

大運河為這片肥沃的土地錦上添花,帶來了南來北往的生意人,自然也帶來了白花花的銀子。大化自古繁華,人傑地靈,是塊養人的寶地。民間有句俗語,稱大化是“美人鄉”,大抵便是指大化盛產美男美女。

有才子佳人的地方,自然少不得風雅節氣。大化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花燈會,便由此誕生。

嚴燁同妍笙並肩走在人頭攢動的長街上,街道兩旁盡是叫賣花燈的小販。錦衣華服的才子佳人款款提燈而來,風度翩翩,含羞帶怯,教人心馳神往。她是地地道道的臨安人,都城雖繁華,論及風雅情趣卻遠不及大化,她覺著萬分新奇,一雙眸子興奮地四下張望,片刻也落不得安寧。

街邊圍著一大圈兒人,像是有什麽熱鬧可看。妍笙興沖沖地扯嚴燁的袖袍,指著那方道,“廠公,咱們也去看看!”

嚴燁有些無奈地看著那處人頭攢動的雜耍班子,又垂下眸子覷了眼捉住自己廣袖的纖纖玉指,搖頭道,“那不過是尋常的雜耍班子,娘娘早看膩了的。”

陸妍笙擡眼看著他,忽然半瞇了眸子湊過去幾分,小聲道,“廠公是不是很稀罕自己的性命,擔心您自個兒的安危?”

這麽直言不諱地說他貪生怕死,倒是有趣。嚴燁因望著她,微微挑眉,“娘娘怎麽不認為臣是稀罕您,擔心您的安危?”

她先是一楞,接著又很是尷尬地咳了一聲,嘴裏小聲地咕噥道,“就算我真有危險那也一定是受您老人家連累。”

其實陸妍笙說的沒什麽錯,他嚴燁是提督東廠的督主,執掌生殺大權,位高權重,最多的便是仇家,片刻的大意也不能有。不過有一點她倒是說錯了,他還真就沒有擔心自個兒的安危。東廠的番子遍布了整個大梁,誰要動他,便是在太歲頭上動土。

他朝她一笑,“既然娘娘這麽想湊這份兒熱鬧,臣就舍命相陪吧。”說罷便拉著她朝人頭攢動的人堆走了過去。

嚴燁身量極高,身形挺拔有力,他將妍笙整個地圈在胸前,單手護著往人潮裏頭挪動。四周嘈雜擁擠,她被他禁錮得嚴嚴實實,幾乎完全貼在他胸前,不由面紅耳赤,心中更是悔不當初——真是典型的自找苦吃啊。

春日的天,身上的衣物本就單薄,兩人隔著幾層薄薄的布料緊貼在一起。陸妍笙曲線傲然,她羞得要燒起來,擡起兩只小手擱在自己同嚴燁中間。她打起了退堂鼓,支吾道,“廠、廠公,人這麽多,咱們還是別看了吧……”

嚴燁垂眸睨著她,“娘娘現在想後悔,怕是來不及了。”

妍笙聞言一楞,連忙擡眼看了看四周,發現兩人的處境變得尤為尷尬,將好卡在中間,進退維艱。她頓感欲哭無淚,只得繼續跟著嚴燁的步子朝裏頭艱難地挪動。

愈是往人群中央走,人潮愈是擁擠,他將她半摟半抱擁得更緊,兩人的呼吸交錯,幾乎要使人迷亂,她耳朵都紅得要燒起來,別過頭不安地望向別處。忽地,前方似乎閃過了一道亮晃晃的白光,陸妍笙一滯,帶她反應過來時,那把匕首已經朝著她們這方狠狠地刺了過來,猝不及防。

她大驚失色,“有刺客!”?

☆、以下犯上

? 人聲鼎沸之中,陸妍笙的驚呼被完全地淹沒,唯一將這幾個字聽清的只有距離她最近的人。

與此同時,她瞧見更多的白光閃動,在淒冷的夜色中格外突兀刺眼。很顯然,刺客並不止一人,或者數個,甚至更多。

妍笙一張臉更加慘白,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嚴燁的袖袍,聲音出口,帶著幾分微弱地輕顫,她惶恐不安道,“廠公,有刺客,這可怎麽好?”

嚴燁垂眸看一眼攥著自己袖袍的纖纖十指,神色裏劃過一絲訝異。

天下人都對他避之恐不及,看來她果真是嚇壞了,竟然把他當做了救命的稻草。她眸子裏的慌亂與驚惶掩飾不住,那雙小手也在微微地顫抖。說來也是的,金尊玉貴的陸家嫡女,恐怕從來也沒有見識過這樣的陣仗吧。

嚴燁從未嘗過被人如此依仗信任,他腦子裏有剎那的怔忡,心底似乎湧上絲絲憐愛,似乎鬼使神差,他垂下眼道,“娘娘別慌,萬事有臣在。”那音色難以描繪,仿佛冷玉上淌過溫熱的流水,自負孤高,仿若天下盡在指掌之間,又令人生出股詭異的錯覺,有種溫柔寵溺的意味。

說完,他擡起眸子掃一眼四周,眸中滿含冷漠,森寒猶如冰霜。電光火石之間,距離他們最近的黑衣男人已經握著匕首靠攏過來,嚴燁伸出右臂將陸妍笙護到身側,反手將那柄匕首奪過來便在那刺客的脖子上抹了一刀。

他神色漠然,手上的動作卻快而狠辣,沒有絲毫的猶豫留情。那刺客甚至來不及有反應,便有血註從脖頸處噴出來,陸妍笙倒吸一口氣涼氣捂住嘴,眼睜睜瞧著那刺客的身軀軟軟滑倒下去。

嚴燁的闊袖在下一瞬掩過來,遮擋去她的一切視線,只有淡淡的烏沈木氣息將她籠罩其中。他說,“這等穢物,恐汙了娘娘的眼睛。”

她腦子裏嗡嗡的,又聽見周遭的人潮裏爆發出幾聲淒厲的尖叫,眼看鬧出了人命,誰也不會再有興致逛燈會。行人四散奔逃,花燈也散落了一地。

嚴燁擁著陸妍笙,森冷的眼望向街口的方向,數十個玄衣佩刀的東廠番子正漸行漸近,浩浩蕩蕩。

一眼望見那立在夜色中的人影,領頭的廠臣連忙貓著腰疾步過來,站定了給他揖手,神色極為恭謹,夾雜幾絲莫名的惶恐,惴惴道,“屬下護駕來遲,罪該萬死。”

嚴燁臨風而立,淒冷的夜風吹揚起他白袍一角,衣袂如仙。他的眼森冷,吊起一邊嘴角嘲訕一笑,“大化果然是處寶地,我才將落腳,便送來這麽個大禮。”

那廠臣嚇得雙腿一軟跪了地,伏首不住道,“屬下自知死罪,只望督主開恩,賜屬下將功折罪的機會!督主開恩,督主開恩……”接著便一下下地拿額頭往冷硬的地上叩,砰砰作響。

嚴燁垂眸哂一眼,又伸手撫過腕上的佛串,幽幽一聲嗟嘆,神色之中竟顯出幾分悲天憫人的意態。他半瞇著眸子沈聲道:“咱們東廠替聖上分憂,樹敵本就無數,這樣的事我原也習慣了的。只是驚了貴妃娘娘的鳳駕,著實太不該。”

聽他這麽一說,那廠臣連忙又朝陸妍笙叩起了頭,涕泗橫流地悲號道,“貴妃娘娘菩薩心腸,還望娘娘發發慈悲,饒奴才一命……”

認真說,內監的嗓子可真是天底下最難聽的。除卻嚴掌印有一把好聲音,其餘的內監說起話來如公鴨子,號起來簡直要人命。陸妍笙被這幾嗓子哭嚎喊得心口悶,她蹙著眉頭擺擺手,“本宮也沒有傷到什麽地方。”說罷又擡起眼看嚴燁,給那廠臣說情,“廠公就饒了他這一回吧。”

他寥寥一笑,微勾的唇角帶著幾分寡淡的笑意,“既這麽,貴妃娘娘開了尊口,便饒你這一次”

伏在地上的廠臣長籲一口氣,頓覺渾身的氣力都要被抽走殆盡。他擡起袖子拭了拭滿頭的大汗,仍舊叩首給嚴燁同妍笙謝恩,接著便領著一眾東廠番子追刺客去了。

妍笙面上惘惘地立在原地,望著空無一人的夜市和四散在地上的花燈,面色有些怔忡又有些失落。方才一出鬧劇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收了尾,她心底或多或少有些懊喪,好端端的一個燈會就這麽被糟踐了。

嚴燁這時轉過身來朝她揖手,略微愧怍說,“娘娘,臣累您受了驚嚇,還望娘娘海涵恕罪。現下時候不早了,臣伺候娘娘回船上去吧。”

她擡眸覷了一眼立在自己身前的高個兒男人,突然感到莫大的憤懣。

那群刺客是沖著他來的,換句話說,燈會亦是因為他才被攪亂的。妍笙越想越覺得生氣,愈發覺得嚴燁是個害人精,真真是走到哪兒禍害到哪兒,害人不淺!他方才怎麽沒被那些刺客殺了,若真是如此,可真是為民除了一大害!

她心底這麽想著,渾然不覺自己連看嚴燁的眼神都變得惡毒起來。

嚴燁猶自垂眸揖手,目不斜視,薄唇卻微微開合道,“娘娘這麽看著臣,可是臣有什麽地方伺候不周?”

陸妍笙受了驚嚇,腳下的繡花鞋也朝後挪了幾步,一雙晶瑩的眼狐疑不定地覷著他——這人的腦門上長了眼睛不成?他剛才那麽一問,顯然是察覺到了她又氣又恨的眼神,她暗罵自己是個沒出息的阿鬥,竟然瞬間感到了幾分尷尬,囁嚅了半晌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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